第6章 华商会夜宴（第1页）

阁楼的噩梦余波，如同浸了冷水的绸布，紧贴在沈梦蝶的肌肤上，久久不散。她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梳洗，用冰冷的井水反复拍打脸颊，才勉强驱散眼底的猩红与惊悸。那本《雪莱诗选》被她重新用牛皮纸仔细包好，连同那枚残旧的银锁，一并藏在了衣柜最深处。那不是她此刻该沉溺的虚幻慰藉，而是需要小心藏匿的、可能引来祸端的秘密。

傍晚时分，钱德贵那特有的、带着催促与算计的脚步声果然在门外响起。

“梦蝶！准备好了没有？快点！今晚华商会的晚宴，可是大场面，耽误不得！”他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，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。

沈梦蝶深吸一口气，打开门。她已换上了一件较为素净的藕荷色暗纹旗袍，料子普通，但剪裁合身，衬得她身段窈窕，气质清冷。脸上只薄施脂粉，淡扫蛾眉，刻意收敛了在百乐门舞台上的那份夺目光华。她知道，那种场合，过于耀眼未必是好事。

钱德贵上下打量她一番，皱了皱眉，似乎嫌她不够明艳，但终究没说什么，只是催促道：“行了，走吧！车子在外面等着呢。记住，今晚宴无好宴，多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爷们儿，还有洋人。你只管唱你的曲，少说话，多微笑，尤其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，“尤其要把握好机会。陆先生那边……若他再有什么表示，你可别像块木头！”

最后那句话，已是赤裸裸的暗示。沈梦蝶心头一紧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只微微颔首：“我知道了，钱经理。”

华商会的晚宴，设在外滩附近一栋恢弘的西式建筑内。与百乐门那种直白的热烈不同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淀的、带着距离感的奢华。巨大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，轿车驶入，绕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喷泉水池，停靠在灯火通明的门廊前。

身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。沈梦蝶踏出车门，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。抬眼望去，高大的罗马柱支撑起宏阔的门厅，水晶吊灯如同倾泻而下的星河，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。空气中弥漫着雪茄、香水与鲜花混合的馥郁气息，比百乐门更显矜贵，却也更加沉闷。

宴会厅内，已是衣香鬓影，觥筹交错。男士们或着挺括的深色西装，或穿传统的长衫马褂，三五成群，低声交谈，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，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全场，捕捉着任何可能的信息与机会。女士们则穿着最新款的旗袍或洋装，珠光宝气，仪态万方，如同一个个精心包装的瓷偶，在人群中穿梭、寒暄。

沈梦蝶的出现，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浓稠的油彩，瞬间引起了些许波澜。

她的美丽是独特的，不同于在场名媛们被富贵滋养出的雍容，也不同于交际花们刻意雕琢的媚态。那是一种带着疏离与脆弱的清冷，尤其在她刚刚经历过噩梦洗礼后，眉眼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，愈发显得真切动人。

许多目光投射过来，有惊艳，有好奇，有审视，也有毫不掩饰的占有欲。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无形的触手，在她身上逡巡。她微微垂眸，跟在钱德贵身后，步履从容，内心却绷紧了一根弦。

钱德贵如同游鱼般在人群中穿梭，不断与熟人打招呼，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，同时不忘将沈梦蝶适时地推出去：“哎呀，李老板！好久不见！这位是我们百乐门的梦蝶小姐，待会儿要献唱一曲……”“王董事，您也来了？梦蝶，快来见过王董事……”

沈梦蝶依言，微微欠身，露出得体的浅笑，应对着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寒暄。她像一个精致的商品，被钱德贵殷勤地展示着。这种认知让她胃里微微抽搐，却只能强自忍耐。

就在这时，宴会厅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。人群如同被分开的潮水，自动让出一条通路。

陆景云来了。

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，只是领带换成了更为沉稳的暗蓝色。他并非独自一人，身旁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，有华人，也有洋人。他正侧耳听着其中一位洋人的话，偶尔颔首，低声回应几句，姿态从容不迫，神情沉稳冷静。

他似乎天生就是这种场合的中心。不需要刻意张扬，那份内敛的力量与掌控感，便足以让周围的人都成为他的背景板。

钱德贵眼睛一亮，如同嗅到鱼腥的猫，立刻拉着沈梦蝶想要凑上前去。

然而，陆景云的目光只是随意地扫过全场，在经过沈梦蝶身上时，几乎没有停留，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，便继续与同伴交谈着，向主宾席的方向走去。

那一眼，平淡，陌生，符合他华商会新贵、今晚重要主人的身份。

沈梦蝶的心，却像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轻轻刺了一下。一种微妙的失落感悄然蔓延，随即又被她迅速压下。她暗自嘲弄自己的可笑，难道指望他在这种场合，当着众人的面，对她这个百乐门的歌女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吗？昨夜的诗集与玉兰，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绅士风度，风过无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