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当庭激辩,正本清源(第1页)
民国十八年的那个清晨,南京城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。国民政府卫生署那栋西式风格的大礼堂外,早已是人山人海,万头攒动。各色人等——穿着长衫马褂的老先生、西装革履的归国学子、布衣短打的市井百姓、手持相机笔记本的报馆记者,甚至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观察员——将附近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尘土味,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期待。全副武装的宪兵们面色冷峻,手臂相挽,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,竭力维持着秩序,但人群汹涌的声浪,如同钱塘江潮,一波波冲击着会场的宁静。
就在这片鼎沸的人声中,林怀远出现了。他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、却熨帖平整的青色长衫,步履从容,仿佛踏过的不是决定一门古老学问生死存亡的战场,而是自家医馆前熟悉的青石板路。他的面容平静无波,眼神深邃如古井,唯有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不容撼动的坚毅。他手中只拿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裹,里面装着他彻夜未眠、心血凝成的《中医于乱世之价值陈述》,以及小满那双巧手绘制的、足以化繁为简的图表。跟在他身后的,是形影不离的“铁三角”——身形魁梧、眼神警惕的杰克,捧着一叠图表、神情专注中带着一丝怯生却坚定的小满,以及一袭素色旗袍、眉宇间英气逼人、负责应对突发状况的陈兰。他们三人,如同拱卫着主将的亲卫,沉默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力量。
会场内,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高高的穹顶下,吊灯散发着惨白的光,照得台下黑压压的听众席和台上泾渭分明的两排座位格外分明。对面,皮埃尔博士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,领结打得一丝不苟,金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他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属于“文明世界”的、居高临下的矜持与傲慢,面前厚重的橡木桌上,整齐码放着他赖以成名的武器——装订精美的统计学报告、彩色印刷的显微镜下病理切片图谱,以及一系列关于细菌、病毒的洋文书籍。而与他相隔不远的吉田,则是一身熨帖的玄色和服,脚踏木屐,正襟危坐,脸上挂着东方式谦和的、几乎无懈可击的微笑,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眸深处,却闪烁着毒蛇般冷静而锐利的光芒。他面前除了文件,还格外引人注目地摆放着一个紫檀木长条盒,其上雕刻着繁复的菊花纹饰,里面盛放的,无疑就是那件意图颠覆乾坤的“考古文献”。
端坐主位的卫生署副署长,面色沉肃如铁,他目光扫过全场,重重敲响了手中的枣木槌,沉闷的响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。“肃静!”他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今日之会,非为党同伐异,乃为探求医学之真谛,关乎国计民生,关乎千年文脉之延续。望双方秉持学理,以事实与逻辑服人,勿作意气之争,勿行人身攻讦。现在,辩论开始!首先,有请西医代表,皮埃尔院长陈述己见。”
皮埃尔应声而起,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领结,仿佛即将登台演出的歌剧明星。他走到特意设置的幻灯幕布前,用流利却带着明显异国腔调的中文,开始了他的表演。
“尊敬的主席,各位委员,诸位来宾,”他声音洪亮,带着一种宣示真理般的自信,“吾等所处之时代,乃科学昌明之时代。科学之精神,在于实证,在于可重复,在于数据!请看——”他示意助手切换幻灯片,幕布上立刻显示出各种柱状图、曲线图,“这是敝院近五年来,采用奎宁、磺胺等经过严格科学验证的药物治疗疟疾、肺炎、痢疾等传染病的治愈率统计,平均值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以上!这是显微镜下,我们清晰观察到的致病细菌、病毒!这是基于解剖学、生理学、病理学构建的、逻辑严密的现代医学体系!”
他语气激昂,挥舞着手臂,随即话锋猛地一转,如同出鞘的利剑,直指林怀远:“而反观某些人极力维护的所谓‘传统医学’,”他嘴角的讥讽几乎不加掩饰,“其理论基础是什么?是看不见、摸不着的‘气’!是如同迷宫般无法实证的‘经络’!其治疗手段是什么?是用燃烧的、不知成分的草根熏烤皮肤,是靠几根银针凭空刺入身体!缺乏严格的病原体定位,没有量化的药物浓度控制,更没有双盲对照的临床试验!其所谓的疗效,在我看来,更多是源于心理暗示效应,或者是人体自愈能力的巧合,根本经不起现代科学方法的严格检验!”
他深吸一口气,做出痛心疾首状:“尤其是在诸如霍乱这等烈性传染病防治中,若非我们西医团队前期依靠消毒隔离、补液盐等手段强力控制疫情蔓延,仅凭某些人那套玄之又玄、依赖天气变化的‘节气灸法’,只怕疫情早已失控,酿成弥天大祸!诸位,将国民宝贵的健康,乃至国家有限的医疗资源,寄托于这样一种落后、不确定甚至充满风险的体系之上,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不负责任吗?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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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发言,配合着那些看似客观、冰冷的数据和图像,极具蛊惑性,立刻引来了台下部分崇尚“德先生”、“赛先生”的留洋知识分子和笃信“科学万能论”者的低声附和与点头赞许。
轮到他了。
所有的目光,或期待,或担忧,或审视,或幸灾乐祸,都聚焦在了那袭青衫之上。林怀远并未急于起身反驳,他先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粗瓷茶杯,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,动作舒缓,仿佛只是在自家院中品味闲暇。然后,他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,向主席台和台下听众微微欠身,行了一个传统的拱手礼,姿态不卑不亢,风度从容。
“皮埃尔院长方才展示的数据图表,琳琅满目,林某见识了。”他开口,声音清越平和,却奇异地穿透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,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,“西医在外科急救、针对特定病原体的杀菌消炎、以及借助精密仪器的诊断方面,确有其长处,此点,林某与在座诸位一样,从未否认。”
他先予肯定,旋即语调微微一转,如同溪流遇石,自然转折:“然,吾辈须知,医学之终极目的,并非堆砌数据,炫耀技术,而在于‘救死扶伤’,在于解除病患之痛苦,维系生命之尊严与健康。故而,评判一种医学体系之价值,不应仅仅执着于实验室里的冰冷数字与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,更应看其在具体的时代背景、社会现实与个体困境中,能否真正解决迫在眉睫的实际问题,能否在缺医少药、疫情汹汹之时,守护住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!”
说着,他俯身打开那个蓝布包裹,取出小满精心绘制的几卷图表。当工作人员将这些图表悬挂在幻灯幕布旁时,台下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。那上面,没有复杂的数据和术语,只有清晰明了的彩色线条、生动形象的人体轮廓、以及用不同颜色标注的穴位与经络走向,旁边辅以简洁的文字说明,将霍乱防疫、枪伤坏疽、鸦片戒断、麻风古毒四个病例的辨证思路、治疗步骤与惊人效果,直观无比地呈现出来。晦涩难懂的医理,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变得触手可及。
“诸位请看,”林怀远走到霍乱防疫图前,手指轻点,“去岁小满时节,南京下关棚户区,霍乱如同瘟神降临。彼时,西医奎宁因剂量难以精准掌控于贫苦民众,反致多人呕吐加剧,死亡率一度高达三成!林某依据祖父遗留医案,结合现场诊察,断此疫为‘寒湿霍乱’,属中医‘时疫’范畴。并非等待疫情全面爆发,而是根据《温病条辨》之理论,紧扣小满至芒种、夏至至小暑等节气特点,创立‘太乙防疫灸法’。”
他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磁性,将众人带入那个危机四伏的场景:“我们于每日辰时,阳气初生之际,在棚户区中心搭建简易灸疗台,集中施灸神阙穴以回阳固脱,灸中脘、足三里以健运脾胃、祛除湿浊,并根据节气推移,加灸曲池、委中等穴以清泻暑热邪毒。此法看似简单,却内含‘天人相应’之奥妙,旨在调动人体自身之正气以抗御外邪。结果如何?三日之内,新增病例从每日五十例骤降至十例!整体死亡率从百分之三十,降至百分之五!此非林某信口开河,有棚户区数百位重获新生的居民联名血书,有当时详实的诊疗记录为证!此正是中医‘治未病’思想在公共卫生危机中的光辉实践!请问皮埃尔院长,在那种药物匮乏、条件艰苦、人命如草芥的危急关头,是您那需要严格无菌环境、精确化学配方、昂贵设备的奎宁注射更能普惠芸芸众生,还是我这因地制宜、一把艾草、几粒粗盐便能施行的灸法,更能于顷刻之间,救命于水火?”
他的话语,平和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,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砝码,叠加在事实的天平上。那直观的图表,那铁一般的数据对比,那不容置疑的救治成果,瞬间将皮埃尔方才那番倚仗数据、脱离现实的指责,反衬得如此苍白、空洞,甚至有些不近人情。台下议论之声渐起,许多原本中立、甚至略微偏向西医的人,开始陷入沉思,目光中的怀疑逐渐被信服取代。
皮埃尔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变化,那丝傲慢的冷笑僵在嘴角,他强自镇定地反驳:“这……这只能算是特殊环境下的个案!缺乏大规模、随机、双盲的临床试验支持,其普遍性与科学性存疑……”
“个案?”林怀远不容他喘息,声音陡然提高,如同金石交击,目光锐利地转向另外两幅图表,“那么,请再看!”他指向枪伤坏疽和鸦片戒断的图示,“北伐军英勇的王排长,身中枪伤,并发气性坏疽,贵院诸位专家会诊,断言必须立即截肢,否则败血症性命不保!我以太乙灸法第七代传人之身份,以‘太乙三关灸法’,先以雷火灸猛通其受损之督脉,振奋阳气;再依子午流注理论,于特定时辰以化脓灸清泻深入血分之毒邪;后以隔附子饼灸温煦伤口,生肌长肉。严格遵循‘冬至灸肾俞,小寒灸命门’之节气规律,历时四十余日,终将其已被判‘死刑’之伤腿保全,使其得以重新站立,重返生活!再看这位李议员,沉迷鸦片烟霞十二年,形销骨立,心智沦丧,贵院所谓‘科学’的递减法戒断三次,皆因无法忍受戒断之苦而复吸!我以‘隔姜灸脱瘾法’为核心,调理其紊乱之气血,宁心安神;更辅以耐心之情志疏导,引导其宣泄积郁,重建意志;乃至带其劳作于艾草田间,于汗水中体悟‘艾火重生’之生命真谛。终助其彻底摆脱毒瘾,体重渐增,面色复见红润!这些,难道都是虚无缥缈的‘心理安慰’?都是您口中不值一提的‘偶然现象’?请问,若中医真如您所贬斥的那般不堪,如何能令这沉疴再起,令这痼疾得愈?如何能赋予这些被现代医学几乎宣判绝望的生命,以新的生机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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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每质问一句,便向前踏出半步,目光如炬,紧紧锁定皮埃尔,那股源于无数成功病例和坚定信念的浩然正气,沛然莫之能御。而更令人动容的是,他口中提及的王排长和李议员,此刻就端坐在台下前排!他们虽然无法上台发言,但那挺直如松的脊梁、恢复健康的红润面色、以及眼中对林怀远毫不掩饰的感激与崇敬,本身就是最铿锵有力、最无法驳斥的活证据!台下民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,压抑已久的赞叹声、喝彩声、支持中医的呼喊声,如同积蓄已久的春雷,轰然炸响,席卷了整个礼堂!
皮埃尔面红耳赤,在那如山铁证和如潮民意面前,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任何基于“科学范式”的辩解都显得如此无力与可笑,最终只能颓然坐下,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他精心构建的数据堡垒,在鲜活的生命奇迹面前,不堪一击。
然而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分,中医胜券在握之际,那个一直如同毒蛇般蛰伏的吉田,终于动了。他脸上那谦和的微笑未曾改变,只是眼底的寒光更盛。他缓缓站起身,动作优雅地向主席台和台下鞠躬,然后用一种异常平稳、却带着冰冷穿透力的声音开口了:
“林先生医术之精湛,案例之动人,确实令在下叹为观止,钦佩不已。”他先是一顶高帽送上,语气诚恳得几乎让人放松警惕,“然而,”他话锋悄然一转,如同毒蛇吐信,“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,一种医术的有效性,与其理论根源的道德性与正当性,并非总是同一回事。这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太刀,可以用来精心雕琢艺术品,也可以用来残忍地夺取生命。评价这把刀,我们不仅要看它此刻的用途,更要追溯它锻造之初的意图与渊源。”
说着,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紫檀木长盒,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里面,在柔软的天鹅绒衬垫上,静静躺着一卷色泽暗黄、显然历经了漫长岁月的帛书。他戴上白手套,极其谨慎地将帛书展开,固定在早已准备好的展示架上。顿时,一幅色彩古朴、线条诡异、充满蛮荒与神秘气息的画面,呈现在所有人面前——画面中央,一个头戴插满不知名艳丽鸟类羽毛、面目狰狞夸张的冠冕、身披兽皮的“巫祝”,正高举着一根细长、顶端尖锐、似针非针、似杖非杖的怪异物件,对准一个被粗糙绳索捆绑在扭曲木桩上、表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赤裸人体;画面的背景,是翻滚奔腾、蕴藏着不祥的墨色雷云,以及一些扭曲难辨、仿佛蕴含着邪恶力量的古怪符号。
“诸位请仔细看!”吉田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,他指着那根“针”状物,“此物,与今日中医所使用之银针,在外形上,难道没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吗?根据我方邀请的国际知名人类学家、考古学家,包括这位来自欧洲的史密斯教授,”他示意身旁那个戴着金丝眼镜、一脸学究气的外国人起身,“他们经过严谨的考证与比对,一致认定,这幅帛书所描绘的,正是远古时期,东亚地区普遍存在的‘巫祝治病’之真实场景!这些所谓的‘医者’,他们并非依靠对人体结构的认知与药物性能的把握,而是通过装扮成通灵者,向虚无缥缈的天地鬼神祈祷、献祭,乃至——如画面所示——以活人为祭品,来祈求上苍祛除疾病!这,就是中医针灸之术,最原始、最血腥、也是最真实的起源!一种根植于蒙昧无知、建立在迷信与残忍之上的巫术仪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