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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此去梦经年 留下累累伤-谁念西风独自凉(第2页)

母亲出事那晚,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夜空。手术室外的长廊冰冷彻骨,医生出来时,只疲惫地摇了摇头——为了保住性命,母亲的双小腿,当场就截去了。这还只是噩梦的序章,当她从麻药中挣扎着醒来,触及身下空荡荡的床单,尚未从这毁灭性的打击中回过神,便又得到了李玉失踪的消息。那一刻,母亲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。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,将所有的痛苦、不甘与恐惧,化作最锋利的言语,一遍遍刺向沉默的父亲。

“都是你没用!我这双腿断得不值啊!女儿还是没了!你出去,出去把我的玉儿找回来!”

她总是这样哭喊着,怨怼着,仿佛父亲的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。

父亲呢?他成了一座正在无声坍塌的山。白天要去厂里顶着班,挣取微薄的薪水支付母亲的医药费和这个家的开销;晚上回来,要伺候母亲洗漱、吃饭,处理一切琐碎。身体上的疲累尚能忍受,最磨人的是母亲精神上日复一日的凌迟。她看不见他鬓角一夜斑白的头发,也看不见他背后被生活压弯的脊梁,她只看得见丢失的女儿,并将这罪责牢牢扣在丈夫的头上。起初,父亲还会拖着沉重的脚步,利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,四处打听李玉的消息,像一抹无主的游魂,在街头巷尾徘徊。但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,一次次被吹灭。在母亲永无休止的指责与绝望的浸泡中,仅仅一年,这座山终于彻底崩裂。在一个起雾的清晨,有人看见他一步一步,异常平静地走进了镇外那条湍急的河里,再也没有回来。

父亲的死,像最后一盆冰水,浇熄了母亲所有的狂躁。她不再哭,不再闹,甚至不再过多地说话。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尊冰冷的、沉默的石像,整日倚在窗边,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。家里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,也失去了唯一的劳动者。那时,刚刚上了一年大学没多久的大姐,默默地收拾了书包,把课本整整齐齐锁进了柜子。她用尚且稚嫩的肩膀,扛起了这个破碎的家。她去镇上的纺织厂做女工,用被纱线磨出血泡的双手,换来微薄的工钱,一部分供着二姐继续念书,一部分用来维持她和母亲最基本的生活。

二姐的叙述停止了,空气凝固,只剩下压抑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李玉坐在那里,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在她心上烫下深深的印记。如果三年前,她没有因那点可笑的叛逆和任性负气离家;如果在这漫长的一千多个日夜里,她曾有过一次鼓起勇气,往家里寄一封信,报一声平安……任何一个“如果”成真,或许都不会将这个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悔恨如同无数细密的针,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扎进去,蔓延到四肢百骸,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她知道自己错了,错得离谱,错得无法挽回。而这惨痛的代价,她必须用余生来背负。

二姐叹了口气,俯身将李玉扶起。她的动作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。“小玉,你起来吧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“以后都不要再来了。这里真不是你的家,没有什么好留恋的。”

“不,二姐,我必须为此负责。”李玉抬起头,眼神坚定如石,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二姐推着轮椅后退半步,阴影落在她的侧脸上。“你的身世,我也不是很清楚。”她轻声说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,“去问问姥姥吧,也许……能找到答案。”话音未落,轮椅已转向屋内,大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。

李玉的双手还悬在半空,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,顺着门板缓缓滑落。她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,肩膀微微颤抖,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门框上斑驳的漆痕。

“小玉,我们走吧。”李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的双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,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。

李玉借着他的力道勉强站稳,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,每迈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
他们在一棵老柳树下停住脚步。

李玉抬头望去,斑驳的树影洒在她苍白的脸上——正是那棵她曾经视作书房的柳树。记忆如潮水般涌来:那年她还能像只灵巧的燕子轻盈地攀上枝桠,在绿叶掩映中捧书细读。如今她却像一片即将凋零的秋叶,只能无力地倚靠着粗糙的树干,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。

李杰从背包里取出两瓶矿泉水,递了一瓶给身旁的李玉。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,在干燥的空气中迅速蒸发。李玉接过水瓶,手指微微发颤,拧开瓶盖时虎口因用力而泛白。她仰起头,喉间发出急促的吞咽声,清水顺着嘴角溢出,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进衣领。那焦渴的模样,像是要把整瓶水都灌进那片在胸腔里即将龟裂的心田。

李杰小口啜饮着,余光始终落在李玉身上。当看见泪水突然从李玉紧闭的眼角奔涌而出,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晶亮的痕迹,脖颈处的筋络随着抽噎剧烈起伏时,李杰立即伸手夺过水瓶:“小玉,别这样。”他的动作又快又轻,生怕惊扰了她,又怕她真的呛着。

这一声轻唤像打开了某个闸门,李玉猝然放声大哭,整个人向后仰去,双手在身侧的草地上胡乱抓挠,草叶被连根拔起,泥土从她指缝间溢出。李杰沉默地注视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,没有劝阻,只是将夺来的水瓶握得很紧,瓶身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。

夏日的风拂过河岸,垂柳的枝条在夕阳中摇曳出金色的光晕。随着柳梢的摆动,李玉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,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泣。她深深吐出一口气,胸口还在轻轻起伏,转向李杰时,眼角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:“李杰,你说我是不是扫把星?”

“你不是。”李杰的回答快得像是早就等在唇边,“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,那都是各人的命数,和你没有半点关系。”他的声音沉稳有力,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。

李玉望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,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弧度。这个笑容浅淡得像蜻蜓点水,刚在唇畔泛起涟漪就消散在夏风里:“那你陪我去求证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