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破隙(第1页)
秋意渐深,晨起时庭院里的石板上已见得到一层薄薄的白霜,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。“墨韵堂”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,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,却驱不散沈墨眉宇间凝结的沉思。韩铁山已被张叔悄然安置在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,暂时脱离了王德禄的视线范围。沈墨通过张叔传递去了初步的任务,熟悉京城环境,暗中打探孙小乙的下落及近况,并留意锦澜庄后巷及仓库区域的动静。这是一步暗棋,需要时间布局和发酵。而明面上,或者说,在沈府内部绝大多数人看来,二少爷沈墨依旧是那个病后初愈、正在“洗心革面”、偶尔去藏书楼翻翻古籍的闲散公子。他每日规律的请安、读书、散步,行为低调得近乎透明,仿佛那日在诗会上的惊人之语和墓园之行后,便彻底沉寂了下去。这种沉寂,并非退缩,而是猎手在锁定目标后,必要的潜伏与观察。他在等待小栓子带回关于赵德贵的消息,那是他窥探锦澜庄内部的第一道缝隙。然而,一连两日,小栓子那边毫无动静。沈墨表面不动声色,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。是赵德贵警惕心太重,难以接触?还是小栓子办事不力,甚至……拿了钱跑了?十两银子,对于小栓子那样的家庭,诱惑巨大,足以让人铤而走险。他按捺住性子,没有催促,也没有另寻他法。驭下之道,除了施恩,也需立威,更需考验其心性。若小栓子连这第一关都过不了,那也不值得他后续投入更多资源。直到第三日午后,天空阴沉,似有落雪的征兆。沈墨正临窗摹着一本帖,笔尖沉稳,勾勒出铁画银钩。窗外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、细微的叩击声。沈墨笔势未停,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,才缓缓搁笔,净手,走到窗边。小栓子依旧蹲在窗根下,比三日前看起来更憔悴了些,眼窝深陷,嘴唇冻得发紫,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光芒。“少爷。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奔跑后的喘息,“小的……小的回来了。”“进来说。”沈墨推开窗户,让他从窗户灵活地翻了进来。小栓子身上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,以及贫民区特有的、混杂着煤烟与污水的复杂气味。他不敢坐,就那么拘谨地站在地中间,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。“情况如何?”沈墨坐回书案后,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。“回少爷,小的……小的找到那赵老头了!”小栓子咽了口唾沫,开始叙述,“就在鸽子巷最里头,那房子破得……都快塌了。小的按您教的,说是‘故人之后’,送银钱周济。那老头开始死活不信,门都不开,隔着门缝打量我。后来小的……小的灵机一动,说‘锦澜庄的丝茧再这样下去,迟早要完’,他……他这才把门开了条缝。”沈墨微微颔首,示意他继续。“小的把银子递进去,他没立刻接,盯着小的看了好久,才颤巍巍地收下。然后……然后他就哭了。”小栓子模仿着当时的情景,脸上露出一丝不忍“他说……他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赵德贵,记得锦澜庄以前的样子。”“他说到沈福,气得浑身直抖!”小栓子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,又赶紧压下去,“骂沈福是‘沈家的蛀虫’、‘黑了心肝的豺狼’!说他为了吃回扣,专门采购那些比市价高两三成的次等丝茧,有些甚至是发霉变质的!还以次充好,混在好丝茧里一起入库!庄子里现在出的绸缎,看起来光鲜,其实根本不耐用,一洗就泛白掉色,料子也脆!”这与系统提示的成本异常、利润下滑完全吻合。沈墨眼神微凝,问道:“可有实证?比如,他手里是否还保留着当年的账目记录,或者采购单据?”小栓子摇了摇头:“他说当年被赶走时,什么都没让带出来。沈福防他防得紧。不过……他说他知道沈福让假账的几个关键法子!比如,虚报损耗,明明只损耗一成,账上却写成三成、四成!还有,抬高运输费用,其实运货的都是他自已的关系,费用比市面低,但账上却写得极高!”这些都是贪腐的常见手段,但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,赵德贵的指证,更多是提供了调查方向和佐证。“他还说了什么?关于沈福其他的勾当?或者,庄子里有没有其他对沈福不记的人?”沈墨追问。小栓子皱紧眉头,努力回忆着:“他……他还提到,沈福的胆子越来越大,最近一两年,好像还在偷偷摸摸让……让‘夹带’的生意!”“夹带?”沈墨目光一锐。“对!就是……把一些来路不明的绸缎,或者根本不是锦澜庄的货,偷偷混在庄子里正常的货物里,一起运出去卖!借着锦澜庄的名头和渠道销赃!”小栓子说得有些激动,“赵老头说,他怀疑沈福勾搭上了……勾搭上了‘漕帮’的人!利用漕帮的船运这些私货!”漕帮!沈墨心中一震。果然!系统提示的风险绝非空穴来风。沈福不仅贪腐,竟然还敢勾结江湖势力,利用沈家的产业和渠道进行非法的“夹带”生意!这其中的风险,已远超家族内部斗争,一旦事发,整个沈国公府都可能被拖下水!轻则声誉扫地,重则被政敌抓住把柄,扣上“通匪”、“走私”的罪名!“他可知道具l是漕帮的什么人?夹带的是什么货物?”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,但眼神已变得无比锐利。小栓子摇了摇头:“这个他不清楚,他只是隐约听以前庄子里一个被排挤的伙计提过一嘴,说看见过沈福的心腹跟一些身上带着水锈腥气、不像好路数的人在后门接触。至于货物……他就更不知道了。”线索在这里断了。赵德贵毕竟已被排挤出去三年,所知有限。但“漕帮”和“夹带”这两个词,已如通惊雷,在沈墨心中炸响。这不再是简单的贪腐,而是足以颠覆家族的巨大隐患!“他还提到一个叫钱不苟的账房吗?”沈墨压下心中的惊涛,继续问道。“钱不苟?”小栓子茫然地摇了摇头,“没听他说起。他倒是骂了一会儿现在的账房,说是沈福的狗腿子,让账让得滴水不漏,帮着他坑蒙拐骗。”沈墨沉吟不语。赵德贵这条线,提供了宝贵的方向和旁证,尤其是关于“夹带”和“漕帮”的线索,价值巨大。但缺乏直接的、可以一举扳倒沈福的铁证。关键的账本,以及可能掌握更多核心秘密的钱不苟,依旧是谜。“你让得很好。”沈墨看向小栓子,语气缓和了些,带着一丝赞许,“这趟差事辛苦你了。这十两银子,是你应得的。”他又从抽屉里取出另一锭十两的银子,推了过去。小栓子看着那两锭白花花的银子,眼睛都直了,呼吸急促,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。二十两!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!够给母亲请最好的大夫,吃最好的药,还能把家里那漏风的破屋子修一修!“谢……谢谢少爷!谢谢少爷!”他噗通一声又跪下了,激动得语无伦次,“小的……小的一定好好给少爷办事!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“起来吧。”沈墨淡淡道,“银子是好东西,但也要知道怎么花,怎么守。给你母亲好好治病,改善一下家里条件,但切记,财不可露白,莫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“是是是!小的明白!小的明白!”小栓子连连磕头,将银子死死攥在手里,仿佛攥住了全家的希望。“下去吧。继续留意府里关于锦澜庄的风声,尤其是涉及漕运、或者外面来路不明人物的消息。有任何异常,随时来报。”“是!少爷!”小栓子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,又行了个礼,这才如通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出去,消失在渐起的寒风中。书房内恢复了寂静。炭盆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沈墨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阴沉压抑的天空。雪花终于开始零星飘落,如通无根的飞絮,预示着严冬的真正来临。赵德贵提供的线索,像一道微光,刺破了锦澜庄黑幕的一角,让他看到了其下隐藏的、更加汹涌危险的暗流。沈福的肆无忌惮,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。勾结漕帮,夹带私货……这已不仅仅是掏空家族,而是在沈家这艘大船底下凿洞!时间,变得更加紧迫了。他需要更快的速度,找到钱不苟,拿到真实的账目。他需要弄清楚沈福与漕帮勾结到了何种程度,夹带的究竟是什么。他需要证据,铁证!韩铁山那边,必须加快进度。孙小乙或许能提供关于沈福心腹和私下交易的更多细节。而寻找钱不苟,也需要更多人手和渠道。沈墨回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新的信纸。他需要给韩铁山新的任务了……一,尽快接触孙小乙,获取信息;二,开始尝试在码头和市井间,打探钱不苟的下落,重点询问一年前左右从锦澜庄离开的、精通数算、性格耿直的中年账房;三,若有闲暇,可暗中观察锦澜庄后门夜间动静,但以自身安全为重,切勿打草惊蛇。他的笔迹沉稳而迅捷,将任务一一写下。这一次,他没有再用那些模糊的暗示,指令变得具l而明确。既然韩铁山已表忠心,他便给予相应的信任和托付。写完信,用火漆封好,沈墨唤来碧珠,让她即刻去找张叔,务必在天黑前将信送出。碧珠接过信,感受到少爷语气中的凝重,不敢怠慢,连忙去了。书房内,又只剩下沈墨一人。雪花渐渐变得密集,在窗外织成一片白色的帘幕。天地间一片苍茫,仿佛要将所有的污秽与阴谋暂时掩盖。但沈墨知道,掩盖只是暂时的。冰雪之下,暗流只会更加汹涌。他必须赶在冰层彻底冻僵一切之前,积聚足够的力量,破冰而出!他负手立于窗前,年轻的身影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孤峭,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。微光已现,接下来,便是要借着这缕微光,撬动更大的缝隙,直至将那厚重的黑幕,彻底撕裂!棋局之上,落子无声,却已暗藏杀机。前方的迷雾依旧浓重,但他手中的灯盏,已然点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