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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部(一)(第2页)

父亲在喜悦之余,就忙着帮我们取名字。因为我们是双胞胎,父亲决定用双拼的字来为我们命名。又因为父母相识于“两吉女中”,就把生为长女的我,取名为“喆”,弟弟取名为“珏”。这两个名字,念起来都有点拗口,当下,又为我们取了两个乳名,我是“凤凰”,弟弟是“麒麟”。

这样,一下子,我们家里,凤也有了,麟也有了。只是,我们这两个小东西,却全然不知我们正来到一个多难的人间,和一个多难的时代。我们的父母,在新生命来临的喜悦里,也暂时忘了生活的困难,和战争的阴影,只是全心全意地抚养我们。因为是早产,我们从呱呱坠地,就必须特别照顾。尤其是我,生下来连吃奶都不会,还在保温箱里放了二十天。这二十天中,母亲就忙着选奶妈,她虽然深爱两个孩子,却无法同时哺乳两个孩子。二十天以后,母亲带着我们一对双胞胎出院,也带回家我的奶妈。奶妈姓区,是从一百多个应征的奶妈中选出来的。

我和麒麟满月的那天,父亲在所有的红蛋上,都画了两个娃娃,分送亲友。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,一口气吃了六个红蛋,想分沾母亲的“福气”。父亲的一位朋友,还为我们这对双胞胎,写下了一首打油诗,虽然那首诗连韵都没押对,仍然被我们全家津津乐道:

一男一女同时生,

喜煞小生陈致平,

待到男婚女嫁后,

一声阿丈一声翁!

我和麒麟,就这样结伴来到人间。

第二章四岁以前

从我出生,到我四岁,我一直住在成都。

这段童稚的年龄,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。所有的事,都是我“听”来的,小时的我,是个安静的、依人的、喜欢听大人谈话的孩子。据父母说,小时的我很“乖”,但是,非常害羞,怕见生人,家中一来客,我就会把自己藏起来。我自我分析,童年的我,一定颇有自卑感。

谈起“自卑感”,我觉得这三个字,一直到现在,还常常缠绕着我。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就犯起“自卑感”来,此症一发作,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,做什么都错!

童年的我,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。母亲希望她的女儿像白雪公主,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。我的眼睛不够大,鼻子不够挺,右边额头部分,还有一块胎记。五官中,勉强只有嘴巴合格。所以,小时母亲唯一可以对别人夸耀我的地方就是:

“你们相信吗?凤凰的嘴,小得连奶头都放不进去!”

奶头放不进去?想必也有点夸张。不过,我因为不会吸晚,确实用滴管喂奶,喂了将近两个月。小时候,姨妈或舅母常抱着我说:

“糟糕,额头边有块胎记,将来一定嫁不出去!”

后来,我六岁的时候,跟着父母逃日本兵,有一次,坐在一辆木炭汽车中,急驶在贵州一个荒山上,那山路名叫“七十二道弯”,由这名称,就知地形的险恶。我坐在门边,谁知汽车一个急转弯,门竟然开了,我从车中直摔出去。当时,全车都认为我不死也将重伤,父母都吓坏了。当车子停了,下车去察看时,却惊见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,浑身上下,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个伤口,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。当时在逃难,荒郊野外,既无医院,也无医药。母亲用牙膏粉扑在我的伤口上,为我消毒。从此,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。亲友们对我更加同情了:

“糟糕,糟糕,脸上有胎记,鼻子上有疤痕,将来一定没人要,一定嫁不出去了!”

小时候,我觉得最严重的事,就是“嫁不出去”,感到好悲哀。

(后来,随时间的流逝,鼻上的疤痕越来越淡,以至于完全看不见了,额边的胎记,等到有盖斑膏的发明,我就会把它遮盖起来。等到我中年以后,这胎记也越来越淡,现在已经不明显了!)

话题扯远了,且回到我四岁以前。

我虽然不是个很漂亮的娃娃,但是,我仍然是我母亲的心肝宝贝。因为我和麒麟结伴而来,一般的中国人又比较重男轻女。母亲为了表示她“一视同仁”起见,虽然雇了奶妈,却定下了规矩,我和麒麟两个轮流,一个月我吃母奶,一个月麒麟吃母奶。母亲和奶妈,轮流喂我们两个,以免造成“母亲偏心”的错误观念。母亲想得确实很周到,谁知喂到六个月大,我刚好轮到奶妈喂,要换回母亲喂的时候,我竟然认起人来,不肯换奶了。因而,我是奶妈喂大的,麒麟是母亲喂大的。

我四岁以前,唯一有记忆的,就是奶妈。而我那位奶妈,更是爱我如命。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,奶妈总是提着嗓子嚷嚷:

“是麒麟的错,麒麟先打凤凰!”

于是,麒麟会被母亲打手板。而我很“乖”的观念,也是由奶妈灌输给每一个人的。

当我和麒麟两岁的时候,母亲的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。这时的母亲,已经认命了。对于“母亲”的身份,也十分熟悉了,这次,竟心安理得地期待着又一个小生命的来临。我和麒麟已经都会说话了。提起说话,母亲总是坚持说,我九个月就会说话,会喊妈妈爸爸。两岁半时母亲因小病卧床,我嬉戏于母亲床前,母亲拿着父亲的教科书,指着“国文”两个字教我认字。据母亲说,我从此就认识了“国文”两个字!这说法实在有些离谱,但母亲言之凿凿,我们也就姑妄听之。

一九四〇年秋天,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。巧三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。因为这个弟弟和“三”字十分有缘,他在家中是第三个孩子,出生于阳历的八月十三日。阴历的七月初十,正好是七巧后三天,所以,就取了个小名叫“巧三”。我的姨妈舅舅都认为这名字非常女孩子气。我那远在湖南的祖父,听说又添一个孙子,高兴极了。那时抗日战争已进行到第四年,全国上下,渴望胜利。祖父写封信来给小弟弟命名为“兆胜”,这个名字,阳刚得像个军人。于是,小弟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,兆胜和巧三。

小弟弟巧三出世时重达八磅半,是个胖小子。长得眉清目秀,非常逗人喜欢。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弟弟给比下去了。小弟弟从小爱笑,胖乎乎的人见人爱。我和麒麟自幼多病,又瘦又小,和这个胖小弟比起来,简直不够看。父亲从巧三弟一出世,就爱极了这个孩子。母亲坚持不偏心,但新生的婴儿总得到较多的照顾,我和麒麟变成了奶妈的工作。这时,我们两个,已经懂得自己开门出去玩,去门前欣赏油菜花,去巷口叫住卖白糕的小贩,“买”白糕吃,吃完了从不懂得付账,抹抹嘴就回家啦!据我五舅母后来告诉我:

“那个卖白糕的也是个小孩子,只有八九岁,不敢向你们要钱,每次跟着你们回到大门口,就坐在门槛上等,一等就是大半天,等到有人进出时,才拉长了脸说,‘双胞胎吃了我的白糕!’”

我已记不得吃白糕的事,记不得在成都的生活,对于成都,我除了记得门前的油菜花以外,就只记得我和奶妈分手时,双双抱在一起,哭得难舍难分的情景。

和奶妈分手,是我四岁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