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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部(一)(第9页)

庆筠没有父母,没有家,他很穷。穷得只有一件西装上衣、两条西装裤。两条裤子是必需品,要换着穿,一件西装上衣也是必需品‘永远不肯脱。后来,我才发现,他的两条裤子,屁股后面都磨破了’破得不忍卒睹。他就穿上西装上衣,用来遮住屁股。所以,不管天气多么热,他就是无法脱掉西装上衣。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,还有一件毛衣,毛衣的线头都已经滑落,整件毛衣,稀稀落落,像山羊胡子般垂着胡须。那不是一件毛衣,简直像个破鱼网。他却珍惜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,他说:

“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打的,穿着它,我就暖了!”

我真不知道穿着它,怎么会暖?但是,他这种小地方,实在让我心酸酸,充满了怜惜。这件毛衣的边际效用,还不止于保暖,每到夏天,他居然有本领把这件毛衣送进当铺,他对当铺老板说:

“你放心,这是我母亲亲手打的毛衣,对我而言,是件无价之宝,我绝不可能让它死当的!所以,你放心地当给我,我一定会来赎!”那当铺老板,也真的会当给他。过了一阵子,他拿到稿费,就飞奔去赎毛衣,从来没让那件毛衣死当。一年里面,这件毛衣在当铺里出出入入,总有好几次。后来,当铺老板对他也熟了,只要他拎着这件破毛衣来,就当给他两百元。在我和他交朋友这段期间,他难免要多用一点钱,这件毛衣就经常躺在当铺里。

他虽然这么穷,却穷得满不在乎。他对物质的需求已接近于零,只是满脑子想写作。他这种傻劲,和他这份穷苦,都让我心中恻然。

然后,他退役了。退役之后,他原准备找间能挡风遮雨的小屋,去埋头从事写作。可是,小屋也要钱,没有人会给你白住的小屋。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,在同学帮助下,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。那学校在台北近郊,新店附近,一个名叫“七张”的地方。在那时候,算是相当荒僻的地点。学校是私立教会学校,待遇不高,所喜的是,工作时间也不长,每天只要教两节英文,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属于自己。学校本来不供宿舍,看他实在没地方住,就把校园中一间堆杂物的小破房间清理出来给他住。

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,真的吓了一跳。那小屋单薄极了,是由几片木板搭盖而成,由于年久失修,门窗都早已破损。风一吹过,窗也动,门也动,连木板墙都会动。窗子外面,是学校最荒僻的一个死角,到处都是荒烟蔓草,看起来十分苍凉。小屋里,有一张木板床,有一张小书桌和一把竹椅。除此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我看得好不凄惨,他却笑嘻嘻地说:

“够了!能写作就好了!有桌子有椅子,够了!有笔有稿纸,够了!有我的头脑和我的决心,够了!”

他在那儿左一声“够了”,右一声“够了”,我看来看去,实在是左也不够,右也不够。心想,这小屋已破落得无从改善,最起码帮他把小屋的气氛改一改吧!于是,第二次,我带了一盏有纱罩的小台灯,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儿,我要帮他缝制一面窗帘。

那天,他坐在小台灯下写作,我坐在床上缝窗帘,房间里静悄悄。他写着写着,回头看看我。我专心地缝窗帘,他又掉头去写作。再写着写着,他又回头看着我。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,看得我停下了针线。我们互视了好一会儿,他终于丢下了笔和稿纸,走到我身边坐下来,握住了我的手,诚挚地说:

“我们结婚吧!与其分在两处,各人孤独地写作,不如聚在一起,结伴写作!你说昵?”我怔怔地呆住了。

第八章结婚

我这一生的遭遇,说起来都相当传奇。

我和庆筠,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,在我们认识之前,各有各的人生,各有各的计划。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嫁给他,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。我一直觉得,他是一个不适宜结婚的人,他太理想化、太梦想化、太不实际。我呢?我也不适宜结婚的,因为在我心底,老师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。

可是,那时的我,非常空虚和寂寞。我那日式小屋,总带着无边的压力,紧紧地压迫着我:母亲要我考大学,弟妹都比我强,写作的狂热无人能解,我是家里唯一的“废物”!这种种情怀,使我急于逃避,急于躲藏,急于从我那个家庭里跳出去。老师已渺无音讯,初恋在二十岁生日那天,已画上休止符。一切,一切,造成了一个结果,我认真地去考虑庆筠的提议了。

如果庆筠对写作不那么疯狂,如果我对写作也不那么疯狂,我们之间大概不会迸出火花。如果他不是那么贫穷和孤苦无依,我不是那么寂寞和无可奈何,我们之间大概就不会生出怜惜之情。总之,他的提议让我心动。最起码,结婚可以结束两份“孤独”,解除两份“寒苦”,何况还能“结伴写作”呢。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又很激动:

“他那么穷,拿什么来养活你呢?”

母亲这句话,深深地刺痛了我。因为,以前,她也用这句话来问我的老师。我很了解母亲爱我的一片心,生怕我和她一样,任性地嫁给一个读书人,走上一辈子贫苦的路。但是,二十一岁的我,从来就没过过丰衣足食的日子,早把能吃苦视为一种“清高”、一种“美德”了。我当时就忍无可忍地发作了:

“我又不是金枝玉叶,又不是富家子弟,为什么我就那么难养呢?如果我命定要穷要苦,那是我自己的命,你就让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!反正,你没有办法帮我来过我这一辈子的!”母亲瞪视着我,好失望地叹了口气:

“女孩子一结婚就完了!你这么年轻,为什么不去念书,满脑子只想结婚,你不是太奇怪了吗?”

我无言以答。逃,逃,逃!我不能告诉母亲,我那么想逃,逃开优秀的弟妹,逃开考大学,逃开日式小屋,逃开我的自卑感……我能说吗?我不能说!母亲不再说话,她对我失望到了顶。她已经斩断过我的一次恋爱,不愿再做一次,她又叹了一口气,无奈地说:

“好吧!一切是你自己选择的!”

就这样,我和庆筠准备结婚了。(后来,有许多的报章杂志报导我的故事,都说我“奉母命与庆筠结婚”,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,母亲帮我选择的男孩子,都被我潜意识中的抗拒给排斥了。庆筠和我的婚姻,无论是对或是错,都应该由我自己去负责。)

我们准备结婚,当然不能住在他那间小破屋里,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眷区中,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。一间客厅、一间卧房,还有厨房和厕所。房子虽小,前面却有个好大的院子,四周围着竹篱笆,院中全是杂草。房东非常客气,租金算得十分便宜。但,这整个眷区,都在田野当中,要走田中小径,才能到房门口。颇有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诗意。所以,我们在结婚前,就忙着清除杂草、种菊花。

就在庆筠兴冲冲除杂草、种菊花的时候,我心有不安。我觉得庆筠是个相当天真和憨厚的人,我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娶了我,对我的“过去”还茫然不知。于是,有一天,我详详细细地把我初恋的故事,一五一十地全讲给他听。他很仔细地听完了,就急迫地问了一句:

“现在呢?你还爱他吗?”

我心中一阵痛楚。我最怕他有此一问。注视着他,我无法骗他,无法骗自己。

“我想,”我坦白地说,“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!”

“什么意思?”他暴躁地跳了起来,苍白着脸喊,“当你和我交朋友的时候,他一直在你心里吗?”